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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思想的苦痛

2001-03-2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由逍遥著,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的《羊油灯》是一部知青情侣在红色恐怖岁月中的精神史记。1967年11月,男女主人公相偶相携,与红五类、黑五类出身的同学们一起来到内蒙古边境,从此,命运有别地陷身于阶级斗争的狂飙中。作者以义无反顾的坦率精神,直趋知青性爱世界的冲突、失落、焦虑、孤独、耻辱、苦涩、绝望、无奈的实地与原欲,予以缕析亦予以拷魂。该作从容、温文、幽默的行文下,虽然流动着惨烈的凄美和彻骨的悲凉,却也嶙峋着生命的旷达与自救的坚韧,读来令人扼腕叹息,长思不已。下文即摘自该书。

将近7月份,南方的天气一定很热了。此时,归芯却披着棉袄,穿着棉裤,戴着手套,坐在生火的蒙古包里给身在南方的革命写信。这些天,草原的气候很不好,不是下雨就是刮风。而五月雪已在她身上烙下明显痕迹,逢到阴雨天,体内就像有无数小虫蠕动,啃噬着她的每一处关节。今天,她浑身关节格外疼痛,连走路都困难了。没办法,只好求一个牧主子弟替她放羊。

上午,躺在蒙古包里,却怎么也闭不上眼。思绪像马倌儿圈不往的马群,嘶鸣着炸窝,横冲直撞。来到三班,白天与一群捣蛋的羊搏斗,夜里和虎视眈眈的狼折腾,几乎没有静下来思想的时间。这一闲下来,闸门失灵了,不想都不行。直想得她头皮上似乎有个紧箍咒,渐渐陷进去,陷进去,疼得五脏俱裂。她只好挣扎着爬起来,给革命写信,这也算一种发泄吧。

她不是不愿给小敖写,只是不能。监狱规定,一个月只能通一封信,封封还要拆开检查,又能写什么心里话呢?有话她只能跟曾与她患难与共的革命说说。革命过于单纯,头脑简单。有关人生的复杂,涉及难解的命运死结,灵魂搏杀的苦痛,她能读懂多少呢?可是,不跟她说,又向谁去倾诉?

幸福和痛苦是一对矛和盾,没有了其中的一半,另一半也就不复存在了。小敖的爱如火如荼,她像水被煮沸,又忘乎所以地升腾到蓝天,自由自在地与白云融合;失去了这火热的爱,就是天崩地陷,把她从九重天抛向无边的地狱。这种对比使她无法承受。归芯曾对小敖许诺:“如果有来世,我还愿意嫁给你!”这是天地合仍不与君绝的承诺。然而,世事多劫,这承诺今生还能兑现吗?她不知道。她的痛悔,不只是今世不能嫁给小敖的无边遗憾,更为自己的犹豫彷徨感到耻辱。若不能成为他的妻子,她将永远失去他了……

自从听到小敖的命运宣判,她的心路就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恐惧。

一想起小敖或听到他的名字,她的心就不住哆嗦:“怎么,小敖会变成囚犯?”

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这两者联系到一块儿。可刺心的现实却明明白白摆在眼前。惟一的办法,她只有像鸵鸟,拼命把头钻进沙堆里,生活在自欺欺人的黑暗中,哪怕只有一分一秒的安逸。

活着是一种习惯。习惯了地狱甚至能把它当作天堂。而不断回顾昔日的天堂,地狱将变得不堪忍受。对她来说,往事像一锅油,逝去的幸福是架在锅下的火,火燃烧得越旺锅里的油越沸腾。回忆,意味着把自己的一颗心投入沸油煎炸烹煮。她惟有把心灵的爱情之门匆匆关闭。那时,她多次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《贵族之家》。少女丽莎因为不能和她所爱的男人结合,最后进修道院当了修女。小说的尾声描写八年之后,她爱的男子来到那所修道院。丽莎从一个歌唱席走到另一个歌唱席,面对她曾经深爱的男人,没有颤抖、眼泪,更没有昏晕,她的步伐像平时一样平稳,只有她的眼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。这种感情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(过去,归芯曾特别喜欢这句话)。现在,她真正体会了丽莎的这种感情。离开了小敖,她的心变得同丽莎一样,已经死了。在异常忙碌的白天,在没有收到小敖来信的时候,她就这样一天天使自己麻木。麻木了,就会忘却眼前的不幸。渐渐地,她简直有点怕收到小敖的来信了。

给人回信在她原是一挥而就的,现在,拿起笔的手却坠着千斤秤砣。她总是写了又撕,撕了又写,一封简单的信要写上大半天。

像暴风雪中拽着蒙古包的烂绳子,不知她还能承受得了多少重负。而有的打击居然来自小敖的亲人。几天前,她收到小敖转来的一封信。信是小敖父亲写给他的。小敖的评价是他父亲的“态度挺不错”。不知小敖是否违心。反正归芯看完信,气坏了。信中除把小敖当作杀人犯教训一顿,还提到了归芯。他是这样写的:“对于归芯,这可能成为你思想上的一个负担。我希望你,不要在这一个问题上苦闷。我说说我的看法:我本来不同意你和她交朋友,我本来不同意你将来和她生活在一起,我对于她的家庭,是有明确看法的。在她的家庭影响下,她不会同情革命的。她是在解放后受过党的教育,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,但她绝对不会像工人阶级、贫下中农子女那样,你不应该无成份论(我也不是唯成份论)。你一定要和她好,我十分痛心。但我实在是不能在你无所认识的情况下,强制地把你们分开。前个时候,我不得不以承认现实的态度说了一次:‘我同意。’我说这句话心中是痛苦的。后来,我像严肃的法官一样,听了归芯介绍你的情况,她给我的印象是不好的,我不得不再向你提出,要用阶级观点去分析她。现在怎么办呢?我认为,她对你变心,你也不要多想什么。她真是痛恨你的罪行而变心,应该尊重她的变化。她如果为了她的个人利益,由她去吧!如果她坚决等待你,你又对她不变,我将谨慎地根据党的知识分子政策,去对待她。”

什么东西!

归芯一边读信,一边心里骂。

道貌岸然的说教,又祭起“阶级观点”这面旗。难道出身好就可以男盗女娼?过去,归芯是多少了解他父亲一些底细的,整个一个伪君子,有什么资格说教!他曾对归芯好过,还曾主动提出让小敖带归芯到家里玩儿,压根儿没提什么出身不出身的。后来,小敖的妈妈去世。当着归芯的面,他一边整理小敖妈妈的相片,一边喟叹着他们彼此感情的深厚。归芯是直肠子,曾听小敖说过他父亲和妈妈的纠葛,便忍不住说了一句:“叔叔,您既然对阿姨感情那么深,在她活着的时候,就应当对她好一些啊!”他的脸色当时就变了:“你是听谁胡说的?这都是误会!”当天晚上,他就对小敖说,归芯出身不好,坚决反对他们来往。从此,他不许归芯再登门了。

小敖被判刑之前,归芯回京探亲,见过他父亲。当时,他曾摆出一副关心小敖的面孔,问小敖需要什么,有什么困难……归芯好感动,一感动就忘记了他的过去。她赶紧吐诉小敖的冤情。看他父亲一边听一边点头,她还天真地认为:到底父子情深,关键时刻就前嫌尽释了。想到四姨刚给小敖寄去20元钱,她一时手头儿没钱,既然小敖的父亲这么关心他,就向他要20元还四姨吧!没想到,一提钱的事儿,他就把长脸拉得更长,大骂小敖如何浪费,不注意改造自己,才有今天的下场……一大篇教训铺天盖地,不给钱也罢了,还让归芯把这些教训话带回去。小敖现在是什么处境?都无产阶级专政了,受训不够多吗,还需要这些废话吗!

回来路过师部,保卫干事不但不让她见小敖,还狠狠批评了她,说她对错误的认识太差,再不急转弯问题就严重了。还说,小敖的父亲来信了,对他批评很严厉,对归芯的态度很不满意。“瞧人家父亲的态度多端正!”看来,小敖的父亲把她给卖了。她愣住了,虎毒尚不食子,为表现自己革命,他竟不惜出卖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。这为人父的叫她开眼了。

那些天,一到夜深人静,她就睁大眼睛想这些不愿想的事,直想得天旋地转、头昏眼花。

她还能思想,这就是能思想的苦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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